散场后，孔令熊和阿若留下来等待绫。菲利斯和拉德琴科要去找克拉夫，与他一起回客房去。在后台的出口，他看到绫和米莎一起走出来，米莎穿着套扎染渐变色的宽松连衣裙，绫还是店里的那套制服。米莎身边还跟着好像是她经纪人的一名女性。
在校的时候，米莎和绫已经很熟了，不过离开学校以后，这应该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而且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她们在后台说了些什么，大概能够找回到大学球赛时场边的感觉吧。
“孔令熊，想不到能在这儿碰到你。”米莎主动向他打招呼并和他握手。
“好久不见了。这是阿若·圣马力诺。”孔令熊边握手边介绍，“这是米莎·利夫。”
“你们……认识的吗？”阿若又回到了有些羞怯的样子问。
“忘了和你说，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孔令熊说。
“当然也是我的朋友啦。”绫笑着插嘴。
孔令熊本能地将视线从米莎的身上挪开。她的肌肤白得像最高级的牛奶一样，仅仅注视着露出面积不多的领口都能让人心底的火山随时喷发了。她的魅力可以覆盖所有年龄和性别的人类，如果词典里要为“美丽”这词汇做个定义式的图解，她的样貌足可跻身其中。不过在这美女如云的欢场之中，她也只是仅能算是无数群像中为金钱环绕和役使的芸芸众生之一。她的眉眼中可以看到显而易见的疲惫，她却依然在微笑着。
“这是孔令熊，拉文理工大学篮球队的后卫。”米莎也向她身旁的女子做着介绍。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演出的需求，请联系我。”那女子熟练地用双手将名片递上来，孔令熊也同样双手接过。珍妮·维纳蒂埃里，个体经纪人，她看起来并不比米莎年长许多。
后台出口并不是个寒暄的好地方，追逐格斗家的记者和拳迷几分钟就将出口挤得透不过气。在绫的提议下，他们将聊天的场所转移到酒店另一侧的餐厅。
“我听说你回拉文去了啊？”坐下点了菜后，孔令熊向米莎发问。
“得自食其力了。”米莎撩了一下头发说，“珍妮帮我安排了一些工作，我们得从零开始。”
“和你的志向有点距离呢。”孔令熊说。
“因为我很软弱，我无法承受我控制不了的节奏。”
孔令熊稍稍吃了一惊，这和他的印象不符，那个无论何时都光彩照人的米莎·利夫，竟然坦陈自身的软弱。他始料未及，更何况她并没有在什么地方暴露软弱的迹象。
“我去了一次前线，然后就被洛赶出去了。他激动而且粗暴，我没见过那个样子的他。”
“他居然打你了？”绫皱了皱眉。
“我看到很多尸体，恶心得当着战区司令的面吐了出来。他相当恼火，在军营里歇斯底里。”米莎叹着气，“他的祖父是我们的的校长，外祖父出自弗洛斯特维尔的政治家家族。在这场战争里他失去了7位亲人，而我做了非常失态的举动。”
“我们应该为自己侥幸没有丧命感到诚惶诚恐吗？”绫说。
“你知道，无论谁也不是块生铁……他让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怒火烧灼着他，他像块烙铁一样在我身上留下伤痕……”
“你就任他折磨吗……”孔令熊一脸心疼地问。
“不。”米莎很坚定，“我们从屋里打到屋外，打到战区司令面前。”
“你还真没吃亏。”绫说。
“结果是……在司令的调解下我自己选择离开。在埃姆登我几乎一无所有，但至少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我根本闻不了战场的血腥和硝烟，看来我的确高估了自己。”
倾倒的楼宇，燃烧的舰船，冲突的机械，全都曾在孔令熊的世界里擦身而过，经历多了就已经麻木，就连血迹斑斑、残缺不全的尸体，一路上也亲见了不少。曾有几个难眠的晚上，闭上眼耳边回荡的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每个从战场上走过的人一定都有类似的经历，有的人心头就永远留下了无法被抚慰的累累伤痕。他用余光瞄着阿若，见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米莎，满脸幸福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完全没有听进去还是根本没有留存那些悲惨的记忆。如果是后者，那还真是了不起的本领啊……
“还好，在这里的时候结识了一些朋友，珍妮以前在音乐厅工作，现在辞职和我住在一起，帮我打理一些事情。”
“以你的为人处世，任何时候想要翻身都轻而易举。”孔令熊赞道。
“今天一连跑了四场，整个人快要爆炸了。”米莎抬起手在头发里乱抓了几把，“最多的时候一天六场，连车钱也赚不回来，而且还得置办化妆品和租演出服……”
“这里……有那么难过吗？”阿若轻声问。
“你的女朋友？她一直粘着你，可爱又乖巧，真好啊……”阿若一直贴着孔令熊的手臂，如胶似漆，米莎说起来却带着一丝落寞和羡慕。
阿若听到后又用力地抱了一抱，孔令熊已经明显地觉察到手臂上传来令他难忘的软绵绵触感。他希望一切都变成钢铁铸成的事实，不再需要担忧，不再存在恐惧，那样一直悬在喉咙的心也能放下了。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节奏，适应不了的话，回罗斯福去也不错。”孔令熊轻抚着阿若的头发。
“你们在罗斯福啊……那里很安静，是个适合念书的地方。”米莎说，“你在那里做老师还是工程师？”
“我在圣约翰斯通学院做助理教练。”
管理健身房设备，和做助理教练的差距，应该也……不太大吧。孔令熊暗示着说服自己相信这牵强的联系。
“还算稳定？”
孔令熊勉强地点点头。
“大家离开学校以后，过得都不太轻松呢。”米莎又看了看绫，她也是满脸倦怠的苦笑。
“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我们的城市还被那些家伙……”孔令熊皱着眉捏了捏拳头说。
“你说你去过前线。”绫插进来说，“有什么变化吗？”
“想想也很奇怪。”米莎思考了一下，“我去的战场叫帕尔默镇，主要的街区都在波莫纳的手里，一直是我们在进攻，他们有两艘运兵船，在利用我们的街道死守，而且还不断运兵过来。”
“帕尔默有那么重要吗？”孔令熊问，“那地方连5000人也没有，没有厂房，没有学校，一穷二白。我以前路过那儿，没有年轻人留在那里。”
“他们的战区司令叫阿多尼斯，从来都是只防御，不进攻。我们的攻击都被他们挡了下来，我们撤退的时候他们也不追。”
“其他的地方呢？”孔令熊追问。
“他们有四个兵团在和我们交战，除了这个阿多尼斯兵团之外，还有圣德太子、俾斯麦和克拉苏，都在拉文市周围。市中心的情况，我们还是不了解。”
“如果能打掉四个兵团中的一个，我们是不是就能反攻回去？”
“能怎么做？拉文现在的兵力也只有……”米莎欲言又止。
“好了，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该考虑的。我们并没有足够的资格来替他们做决策。”珍妮·维纳蒂埃里用左手指尖在右手手掌中心一戳，做了个“停止交谈”的手势，打断了两人试图指点江山的对话。米莎立刻噤声，看上去她对珍妮言听计从。
“在都是女生的场合说这种话题，不太好吧？”绫也打趣地说。
“不错的线索。”孔令熊暗自盘算。帕尔默并非具备重大战略价值的地点，而波莫纳人竟然不惜源源不断地增援，也要固守那里，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女生们的戏言并不重要，也许过一天就都忘掉了，拉文的现况才真正让他在意。
而且，真正不在意的，怕是只有珍妮一个人吧……
尽管米莎不断因为经济紧张在诉苦，但她依然包下了这一桌的账单，大概是因为至少在原先的同学面前，还要保留一些高岭之花的风采。她是真的从零开始，不管走得多么艰难，永远都不会放弃骄傲。绫怜悯地望着她站起的身影，视线一瞬又转回到桌面上来。天空就算坠落下来，也有无数高昂的头颅顶住，为了挣出一片自由的空间，他们变成一棵棵参天大树。既然骄傲着，便不得不独自擦干血和泪。这是一群来自拉文理工大学的失去家园的人共同坚持的信条。
“你还要去赶场吗？”临走时，阿若突然拉住米莎问。
“我还有两节健身课程。”米莎莞尔一笑。
虽然这餐是米莎请的客，她实际上却没吃多少东西。她在舞台上展现给众人的荷尔蒙满溢的肢体，就是通过精心的饮食管理和严格的塑型锻炼打造出来的。
“呃……你在舞台上的样子，我，我很喜欢！”阿若的脸颊通红，憋了许久才像快要吹爆的气球突然被刺了一针一样把一直想说的话全都抛了出来，“其实今天的拳赛我什么也没看懂，什么也没记住！只有……只有你的样子……我也想，也想做得到！”
“你并不是不起眼的女孩子啊。”米莎出人意料地主动上前拥抱了阿若一下，“有人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那一定是他能看到你身上独一无二的美。”
说完，她松开手抬起头注视着孔令熊的眼睛。孔令熊也走上去从后面将阿若抱住。
“幸福是奢侈品，别让它从手中溜走啊……”
留下一句话后，米莎便跟着珍妮飘然远去，只留下裙摆带起的一缕微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