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里先生，求求你！”

在咖啡店的厨房里，孔令熊苦苦地向瓦瓦哀求。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瓦瓦连连摇头。

“我不能坐看着阿若就这么被拉上战场，至少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能及时用得上。”

“霍会看上阿若而不是你？看来她要面对的事情不是你能处理得了的呢。”瓦瓦不停地转动咖啡杯擦洗着。

“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孔令熊站到洗碗池前和瓦瓦一起洗起来。

“霍看上阿若的原因是？”瓦瓦问。

“对不起，霍先生要我保密。”孔令熊必须掩盖事实。

“大概是关于那些机器人的原因吧。”瓦瓦说，“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以我们能达到的技术水平制造的最强机器人。”

“这事儿不应该找你们研究所的人吗？”

“阿勒格尼科技大学作为和拉文理工齐名的机械工业名校，实力也一直并驾齐驱。现在拉文理工的人都不知去向，所以我只能求助阿勒格尼才行。”

“别误会了，阿勒格尼的校长不认识我，我也从没踏进过他们的校门。”瓦瓦摆着手，“我从小就是车队学徒，哪儿有时间去上学啊。”

“伯里先生，‘野牛拳王’和无人机军团的诞生，少不了你出的力，即使不走进校门，你也是了不起的天才。车队这些年夺得的冠军，可以说明一切吧。”

“我只是继承了霍先生留下来的资料，站在他的肩膀上而已。”

“要站上那个肩膀，一般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我想保护阿若，所以求你托我一把。”

两人一边擦洗成山的杯碟盘碗，一边说着举重若轻的话。有时，两人会抬起头对视，更多的时候则是埋头干活，互相并不交流眼色。阿若和卡洛斯还在外面招待客人，如果厨房里面声音太大，被他们听到难免横生枝节。借着冲洗声音的掩盖，他们才会多说一些。

“你们算是情侣吧？”瓦瓦问。

“算……是吗？”孔令熊有些犹豫。

“这还要思考啊，这么关键的问题你居然心里没有底。”

“如果没有遇到那些事的话我可能就爽快地承认了。”

“不管在谁的眼里，你们都是形影不离啊，而且晚上那扇屏风，好像也没有实际的意义了吧？就算这样都不肯坦率地承认？”

“伯里先生。”孔令熊停下手上的动作，“喜欢，不，应该说恋爱的话，两个人应该有彼此吸引的地方吧。”

“怎么，阿若哪儿不吸引你？她那么乖巧，温柔，身材和样貌也看得过去，还有哪儿不满意？”

“没有哪儿不满意。”孔令熊将眼神避开，“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我也很喜欢她努力的样子。”

“还有啊，那位糖果小姐，她是你什么人？”

“是大学时候的朋友。”孔令熊如实回答。这个可爱又合衬的外号，不知绫会不会喜欢呢？

“和阿若比起来，她好像更懂得破坏你的理性啊……”

水龙头哗哗地响，已经将水槽注满了，从边缘流出的水，冰冷地溅落在孔令熊的脚上。

他慌忙将龙头死死地拧住。

“没有那回事。”

“别太敏感。”瓦瓦注视着水槽里渐渐下降的水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很珍惜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多抱抱她吧，一切都会好起来。”

瓦瓦还不能算老，但也已经快40岁了，生活不可避免地风化着他的精神。刚才的话说得很淡定，一字一句咬得却很清楚，像印章一般盖在松软的心尖上。

他并没有对孔令熊的请求给出明确答复，大概要马上得到答案有些强人所难。孔令熊走出工作间，外面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卡洛斯守在吧台前，阿若则在收拾客人留下的酒杯。

“老板和你，晚上会去哪儿玩？”孔令熊问卡洛斯。

“还能是哪儿，去赌场和舞厅买个醉啦。”

罗斯福最大的一家赌场叫“威武将军”，就在汉诺威大道的东头，比起埃姆登的那些豪华会所，连尘埃也算不上。孔令熊来罗斯福有一段时间了，还从来没有去过。

“他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每次都说去找个姑娘吧，可是到了那里，就一个人坐在吧台前面，总是在想事情，既不跳舞，也不去下注，更别说去搭讪姑娘了……”卡洛斯悄悄地说。

“他一直单身？”

“大约吧，在我们面前他从不说起这些事儿。”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内心都藏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一切决定都不是毫无来由的。孔令熊想。

等最后一对客人喝完面前的咖啡，相互依偎着走出店门，卡洛斯就拉下了卷帘门。他们师徒从后门各回各家，店里仍然只有两人留下。

“你知道现在的状况吗？”孔令熊靠近阿若的耳边问。

“难道我还有退路？你也不想看‘卡利斯托’在完全启动之前就被毁掉吧。”阿若平静地说。

“我不能放任你和完全不了解的机器去接触，那太危险了。”

“那是你的想法。”阿若突地向后跳到吧台前的椅子上，搭起一条腿来说，“就连完全不了解的男人，我也敢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该为你的勇气赞叹还是担忧？”孔令熊摇摇头，“在我们研究所，不经过千百次无误差的实验，是不能发表成果的。”

“你们是没有时间表，我们是没有时间。到现在为止‘卡利斯托’只承认我，这事情我应该有最大的发言权。”阿若坐在高脚椅上，伸手从旁边的啤酒机里满满地倒了一大杯，不顾孔令熊惊诧的眼光一饮而尽。

“太晚了，还是去睡……”孔令熊突然觉得自己被阿若那双美妙而借着酒力变得迷离的眼睛射出的冷光摄去了全部气势，这种眼神在之前也只出现过一次。

他们初见面的第一眼，她也是这样安静地凝视着自己。所不同的是她那时的眼神里还带有一丝恐惧，并且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太多关于拉文和波莫纳的事情。关于波莫纳的信息，大部分都是猜测，是这样吗？”阿若仿佛没有一点睡意，她像个学者一样问道。

“外人没有任何进入波莫纳的途径。”孔令熊说，“波莫纳落入黑学院的控制已经将近一百年了，这期间没有任何可以证实的信息。他们自己的领地内有矿山和工厂，走的也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研究路线，有人猜测他们的研究中使用了巫术，但是没有证据。”

“波莫纳的统治者不称为政府而称作学院，这也很奇怪啊。”

“我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孔令熊只能摇摇头，他历史书读的确实不多，“所有的大学排名里都没出现过波莫纳的学校，应该是因为信息缺乏吧。”

“你想得太简单了。”阿若跳下椅子，拽着孔令熊的袖子往楼上自己的卧室里拉。她把孔令熊甩在床上，自己在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籍中翻找。这几天她几乎每天都会往屋里带几本难懂的书。

“你又从米勒那里拿来了什么？”孔令熊问。

“你看这个。”阿若将几页纸递给他看。

“《当代论坛》杂志神学院排行榜？”孔令熊接过来看了一下日期，竟是一份130年前印刷品的影印稿。这家杂志如今早已随着时代洪流灰飞烟灭了。

在130年前的那个时代，巨大机器人还不存在，帕萨迪纳大陆上神学还占据着半壁江山，洛克菲勒学院、拉蒂纳学院、巴尔干学院和悉达学院是当时的“四大黑柱”，神学院的排行前四名一直被他们占据。神学院不与其他以钻研技术为主的大学共同排名，他们专注于从很久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圣典中解读谜与暗号，并以此来构建指导世界的哲学。但是在“拉伯雷之乱”以后，神学在钢铁洪流的冲击下一触即溃，根本没有什么神可以在压倒性的力量之下给人以救赎。几所神学院迅速衰败下去，并伴随着贝弗利联邦的垮台而从历史中销声匿迹。由于医学与巫术天然的伴生关系，当时的帕萨迪纳，很多医生都出自这几所神学院的门下，人们相信一些祈祷的仪式和巫医配制的秘药能够解决疑难杂症的困扰。和他们一度笃信的哲学一样，这些巫医很快也被正规大学培养出的更讲求理论验证的医生们所取代。

“我记得拉文的罗奇代尔大学以前就是所神学院，现在也不是了。”孔令熊回忆着。

“像‘四大黑柱’这么有名的神学院，每一所的学生都有两万多人，可是要没有这些影印稿。”阿若将手中一叠纸在掌心里晃出响声，“连出版物都不是，我们就连他们的名字都一无所知。是什么把他们消灭得这么彻底？” 

“如果多给你些时间的话，你或许能从图书馆里找到答案？”突然被阿若扔进脑中的一大堆信息，孔令熊根本来不及处理。但听她说得有条有理，他不由得也抱满希望。

“几乎所有的遗憾都在于时间不够，我现在能找到的资料也就这么几页了。而且比起现在就去追究波莫纳的真相，早些获得‘卡利斯托’的控制权对我们更有帮助。”

阿若在学校度过每一天，她的心智和见识都在像汹涌的潮水一般猛涨，现在站在孔令熊面前，认真地分析形势的她，已经完全无法与当初那个怯懦到不发一语的少女划上等号。

瓦瓦说，抱住她就好。可是自己的双臂也许已经无力揽下现在的她了。孔令熊想。

“睡吧，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法好好做梦了。”他向屏风的另一侧转过去。

一双轻柔的手臂从背后围住了他的腰，后背上随即传来熟悉的绵软触感。

就算她成熟得如此之快，在十分渴望拥抱这一点上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四大神学院的名字，在孔令熊的脑中盘桓不去，既然阿若专门提出这件事，它们说不定和波莫纳的真相有着密切的联系。那个年代距今不过一百多年，时代记忆应该还不至于完全断绝。可是，为什么所有人对此事讳莫如深，连只言片语也不曾透露？他陷入苦苦的思考，整夜难眠。要一个整日面对机械的人去思考历史上的谜团，理尽千头万绪也难找到答案，或者更严谨地说，一往那边想就头痛不已，人果然还是各有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