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浴室回到套房中，孔令熊仰面躺下，脑中回映着阿若难以言喻的美妙身姿。初见时，他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她的肉体之美，那种美学只有在完全放松的环境下才能被欣赏，刚才在浴室里都不能算，只有现在才是——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有更让人在意的事情等着他。

阿若在图书馆读了很多书，在她深入阅读的领域，很多内容都是专长机械的孔令熊闻所未闻的。因为她的记忆残缺，所以关于能够构建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地理方面的知识，她下了百倍的功夫来吸收，这大概是亡羊补牢的好处吧。在此之前，孔令熊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大陆上教派的区别，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眼中所见许多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都隐藏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下。也许，是到了该补一补历史文化常识的时间了，身为理科生，只了解自己眼皮底下的事情，对其他地区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这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学海无涯，回罗斯福之前，先在埃姆登的大书局里买点书吧。

眼前只有没有信号的电视，无号可拨的电话，黯淡无光的窗口，孤悬在在乳胶般粘稠的空气里，除了思考，无事可做。然而思考是一个一意孤行往深处钻凿的过程，自己会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不说，最后触及的也只会是焦热大叫的地狱。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并不是孤单一人的，一直都不是。

可是，阿若呢？至少，她比自己更孤单。不知她在宛如母亲子宫的热水环抱下，会不会找到失落的一些记忆碎片？——她的母亲是谁？她真正的故乡又在哪里？就算是补全了对现实世界的认知，这些过去依然是破碎的。或许她也曾为这些碎片彻夜未眠过吧。他想到她的时候，便不可抑制地想到她的裸体，过于深刻的第一印象将他带入另一个漆黑冰冷的世界中，阻止他继续联想下去。

到头来，伴随着夜色浸染到他的灵魂深处的女生，仍然只有停留在18岁的奥罗拉·巴宾而已。她的死讯轻描淡写夹在一长串的名单里，十分没有真实感，那里所有的名字都只是如此，没有谁会多想那些名字背后多少人的痛彻心扉。情欲之火在将两人的灵与肉完全燃尽前熄灭，只留下隐约的灼痛，算得上是命运的仁慈吧。

恍恍惚惚间，他觉察到灯熄灭了，身边多了个温暖的身体贴近。他嘴角微微一翘，闭上眼睛装睡。

她吐气如兰，樱唇缓缓靠近他的耳边，他屏气凝神，却无法掩藏心脏的剧烈跳动。

“谢谢你愿意抱我。”

她的轻声细语温婉动人，却没有了最早时的娇弱，像一股清澈而富有力量的山泉，再联系起她确实可以称得上动人的身体，孔令熊的脑海中好似重新射入一道光线，足以将铅盖般的天幕劈开。

“你会冷的。”孔令熊说。

“不，我不冷。”阿若倔强地说。她用力将孔令熊的身体从侧卧翻到仰面，借着微弱的月光，孔令熊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姣好但模糊的影子压在自己身上。他右手摸索着去开床头的灯，阿若轻轻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下一步的动作。大概已经是午夜了吧，也不知面前的这些是真实还是梦境。从肌肤的触感上，他能感知到阿若依然是赤裸的，软绵绵的肌肤还散发着淡淡的浴液的香味。

“你改主意了？”

“我又回到这个样子，让你很难办吧，对不起，为难你了。”

“不要总是背后传球啊……猜谜我可不在行。”

“那就随心所欲怎么样？”

“要是能的话，怕是我早就死了。世上哪儿有那么多随心所欲的机会，我们总要和别人……确切地说是和别人的感受打交道吧。”孔令熊不免哀伤地说。

“可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

那位老警察早就说过，圣巴托罗缪是座死城，除了霍和他的助手们在地下活动之外，地面上再没有任何其他人了。圣巴托罗缪区也就四横五纵九条街，方圆不到两平方公里，但是这也足以造就一个与世隔绝的寂静世界了，在这里大概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只不过，孔令熊连为所欲为的界限也不知道，至少，他不能在这酒店里因为烦闷就恣意打砸一通，那也太过野蛮了。

不过阿若想做的事情大概不会太难实现。

“那不是很好？你想做什么？”

“想要你陪我散步。”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愿望吗？

“蓝鱼酒店”一共有四层，二到四层的每一层都向外伸展出一个露台。露台上自然有阳伞和躺椅，还有盆栽绿植环绕四周。阿若便站在三层露台的中央，迎着月光展开双臂，她的身体也像镀上了一层银粉。微风织就她的衣衫，星辉串成她的首饰，她就是如此的美妙，身上哪怕附着一丝人造之物都会破坏这浑然一体的胜景。孔令熊只能远远地靠在墙边，手臂上搭着浴巾，静观这鲜活独舞的精灵。

无论是在拉文、惠特尔还是瑞德兰，都有不少人对裸露身体并不十分介意。包括圣约翰斯通学院在内的一些学校甚至有半公开存在的裸体主义社团。他们的活动以不干扰他人为底线，孔令熊即便亲见，也并不将其视为猎奇之举，但他也并没有听说阿若和他们有什么接触，因为她根本无法参与那些需要学生证的校园活动。大概她心里本来就有份放飞身心的憧憬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她喜欢就好。

如果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概接下真的会是一场香艳无比的激情盛宴。不过现在，孔令熊的心头还是悬着一把利剑，无法把心思完全放在阿若身上，那个UNR-03只是一时隐匿行迹而已，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出现，现在哪里是欣赏少女裸舞的时候。他仍然注视着阿若，大脑可是不停地在转。

在这地下城的某处，还藏有一个巨大的物体……以阿若的推断，应该就是那尊失踪的神像。而且，这巨物和周遭的任何东西都不同，阿若与它有着特殊的感应。而且这样看来，阿若她自己也应该有着与众不同的能力吧……为什么UNR-01的出现地点周围，只有她一个存活的人呢？那样物体也好，阿若自身也好，看来值得他把心投入进去来解读。这比在健身房看门和在咖啡店修电器要让人兴奋多了。

可阿若这边让他更加无法分心，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离开视线。她全裸着在露台上转了几圈，感觉还未尽兴，索性仰面躺下，纵容地面的浮尘沾在她刚刚清洗过的身体上。夜色朦胧，孔令熊当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知道她现在是处于十分的放松状态。想来自己许多年来也积压了浑身的疲惫，却着实没有阿若这样的勇气解放自己。

“小熊，过来好吗？”阿若在轻声地呼唤。

孔令熊当然很踌躇。

“唉，你对小绫姐就不会这样。我果然还是外人吗……”

孔令熊心头好像陡然被重重刺了一刀，看来自己瞒不过她。

“不，我们只是……只是……”孔令熊百口莫辩。

“彼此需要对方的身体吗？”阿若坐起身来，屈起左腿，双臂抱膝侧着脸望着孔令熊的眼睛。

“总会有需要互相取暖的时候。”孔令熊说。

“那如果我需要呢？”

“那就抱着我，把我当壁炉吧。”

“你这是区别对待？”

“无论我怎么回答，都会得罪一个人。”

“我总是装成你的女朋友，实际上你从没这么想过吗？”

“对不起，在见到你的那时，我是有女朋友的。”

阿若从未听过孔令熊的语气里带着沉痛，她深深把脸埋了下去。

“在那时……吗？”

“至少，我还不是孤身一人吧。”

孔令熊努力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然而在月光下他掩不住眼角的泪珠。虽然早就不再联系，奥罗拉却也没有和他亲口说过分手，至少在他看来，两人还算是保存着空气中看不见的红线吧。本来以为一定还有机会再续前缘的，可等到的只是她来得太早的死讯。

“我也有话迟迟没有说。”阿若叹息着，“我还挺喜欢你把我抱在怀里的，特别是我什么都不穿的时候。但我还真没法想象和你做爱会是怎样，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不知道我自己的，说心里话，我们……互相其实并不太了解。”

孔令熊给她的任何东西，她都欣然接受，给她下的任何指示，她也照单全收。她的外表和内心看上去都柔软无比，可正是这样才难以更进一步地接触。只有受过伤害才知道血的颜色，孔令熊怎么忍心让她受伤。

“想要抱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他靠近阿若，把她用公主抱的姿势抱了起来，阿若也顺势将手臂环上他的颈项。

“拜托了，多抱我一会儿。”

她的心跳非常激烈，身体却是冰凉。

“不管有什么事要做，都得穿上衣服啊。孔令熊轻抚她的背部说。

“不好看吗？”

“总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做事啊。”

“再多抱我一会儿吧，求求你。”阿若忽然转为哀求，“让我安心就好，我才能下决心走下去。”

静悄悄的，孔令熊在酒店的露台上紧紧拥抱着美丽的裸女，完全将时间抛在脑后。只要她愿意，抱多久都没问题。

“好了，我们去找那个东西。”不知道抱了多久后，阿若才从孔令熊怀里挣脱出来。

她回到屋里，简单冲洗了身体，穿好衣服，回复到平时的样子，又用浴室里的梳子稍微打理了一下头发。行动的主动权不知不觉被她拿到了，孔令熊只能跟在她的身后。现在映在他眼中的她的背影，和一开始又是完全不同的姿态，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一寸地方是他未曾爱抚过的，解除了一切陌生感之后，两人的身体似乎已经有一部分溶解在对方的体内了。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命运与命运本来就是一棵树上的枝杈而已……孔令熊开始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