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百年前的战记

晚上八点,孔令熊和前来交接的学生换班,和往常一样到图书馆前去等阿若,等了大约半小时她还没有出来,他才意识到她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学生,可以自己安排时间了。在这之前,她不能自己借阅书籍,必须靠老师的证件才行,如果老师要早回家,她也就不能继续在图书馆呆下去。其实,连她到底在不在图书馆,孔令熊也没法确定。为了保险起见,孔令熊给巴尔德斯等几个老师打了电话,问他们今天有没有看到阿若。

“不用担心,她在我这里。”最后得到的肯定回答来自约什·米勒,这个孔令熊并不怎么喜欢的人。不是说他的品行怎样不端,只是两人的脑电波频率不合。

“她还真去‘战争社’了啊,我怎么觉得你们的活动要搞不下去了?”孔令熊揶揄着。

“我把战术模拟活动提前停了。”米勒说,“她对我的书架可是觊觎已久,我得一直盯着。”

“感觉很危险啊,我要过去接她。”

“她现在可是遨游书海,对周围的事情充耳不闻。”

“行了,我知道她在哪儿了,别让她走了。”

米勒在学校里的“布里斯楼”六层有一间学校分配的屋子。他没有在校外的住所,只是像孔令熊在“环型赛道”那样用屏风隔出一块放床的地方,平时蹭体育馆的浴室用,天天在食堂吃便宜而差不多的菜。他的屋子里一半是巨大而摆满了书的几排书架,另一半像战争前线的司令部一样,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画满示意符号的地图,“战争社”平时就是用这些地图来模拟一场假想中的鏖战。他曾带着孔令熊参观他的“司令部”,让他亲历了一场双方投入数万人的模拟战。他对每个来访的人都要大肆推广一番他的模拟游戏,绝大多数的人一眼就被密密麻麻的旗帜和模型吓退了,更何况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物和地名都是虚构的,就算是专门学历史的人,也很难产生代入感。孔令熊还记得上一次他们模拟的是冷兵器时代的“理查大王”和“杜工部”在“奥克哈萨玛山谷”进行的一场突袭战,花了三个小时搅成一锅粥,而他全然没有看懂。

打过招呼以后,孔令熊便前往布里斯楼。还没上楼,六楼那盏几乎从没灭过的灯就给他指引好了方位,整个三四五六层也只孤零零地亮着那么一盏灯。

难道这楼里只有米勒和阿若两个人吗?不安在孔令熊的心头蠢蠢欲动。“战争社”被列入“七大危险地带”绝非存心构陷,在校刊进行评选的五位评委里四位是女性,她们一致认为约什·米勒的圣殿和他的仆从们毫无温情和友善可言。当然这也不过是一些刻板的印象,从刚才和米勒的通话来看,并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事件。

孔令熊上到六楼,唯一透出光亮的门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他也没打招呼,轻轻地推开那扇门。

“啊,小熊。”他一推开门,看到阿若就站在最外面的一排书架前,正踮着脚伸长手臂够着最上层的一本书。他走过去,轻轻按住阿若的肩膀,另一只手顺势把那本书拿下来。

“《代尔夫特之战》。”孔令熊念出封面上的名字,“火龙出版社战记丛书,第39册?”

“是刘学卓的回忆录。”正坐在桌旁耐心制作模型的约什·米勒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贝弗利联合的幸存者,也是战败者。”

火龙出版社的战记丛书力图收集散佚在大陆各地的战争文献。代尔夫特之战是拉伯雷军与贝弗利联合的一场战斗,战场在现在的哈维穆德地区,刘学卓是贝弗利第九兵团的司令官,他被迫以战车部队和炮兵阻挡拉伯雷以“雪莱”3号机为核心组建的侵攻部队。这一战以陆上舰无法进入的城镇为战场,投入了贝弗利联合总战车数目四成的战力,结局却毫无悬念,贝弗利军一败涂地,他们连拉伯雷军的技术样本都搞不到,而且根本没有时间进行加急研究。旧式战车的性能和巨大机器人相差太远,炮弹甚至尚未靠近“雪莱3号”的身体就已自行爆炸。

“……3日,夜如白昼,经四团、八团增援,于代尔夫特东区建立第三防线。当日得到噩耗,八团长王子仪阵亡。王君是我同窗好友,听到死讯,我肝肠寸断。”

“新司令部转移到区政府旧楼,至4日夜,窗外仍可见火光冲天。是役,一团、二团、六团于巷战中全灭,倪团长、詹团长、陶团长均殉难,三团、八团也损失过半。通讯中断三小时。拉伯雷军在二十中学杀俘347人,并焚毁校舍灭迹。自1日开战起,参战十团已灭其六,实为建军以来未有之惨败……”

“……5日中午,第三防线被突破,东区战车部队阵地突然塌陷,战车队全灭。四团守备目标古玩大楼遭敌巨大兵器袭击坍塌,四团长吕如中当场阵亡。九团长黎辛率部于纵二路布防,半日即破,全军覆没。电台所在地遭敌炮击炸毁,放弃旧政府指挥部,后撤至代尔夫特银行大楼地下室。”

“6日凌晨,接总司令命令,放弃阵地。撤退中三团长顾坦遭炮击身亡。5日之中,未得一鳞半爪胜绩,收拢残兵,十不存一。十团团长都是我一手带出,身经百战所向披靡,从未想过有此一败……”

开头几页都是刘学卓的战场日记,字里行间透着殷红的血色。代尔夫特之战是拉伯雷“杀鸡四战”之一,目的是靠四部“雪莱”的压倒性破坏力最大程度地威慑廷巴克图,迫使其投降,所以战场的残酷程度堪称战史之最。刘学卓并不知道这侮辱至极的称呼,后世的编撰者却不会对那时的失败者施舍什么友善。

在短短五天内,刘学卓在战场前线的司令部就转移了六次,几乎就是在狼狈逃命,而在黑暗的巨影之下,整个城镇都没有他们的藏身之地。在后面的回忆录中,这名败军之将一直在反复陈述那六天之中如连绵的潮水一般的恐惧,在压倒性的力量威胁下,也许早早被流弹击毙,比苟活四十年是更人道和友善的结果。编撰者在前言里揭示了作者的结局,他在被恐惧折磨了四十年后,终于饮弹自尽。

“我甚至不能确定,我们发展了十几代的战斗机器人能不能抵挡300多年前的‘雪莱’。”米勒终于抬起头来,“已经发现的当时的战记有12种,每一种对它们的记载都不一样。除了能证明它们都很巨大,很有压迫感以外,就没有别的有用信息了。”

孔令熊拉着阿若在米勒的桌前坐下来,米勒才停下了手中的组装。

“你在做什么?”孔令熊问。

“复盘塔沃斯战役。”米勒在组装的是老式履带战车模型,这种战车是贝弗利联合的战场主力,塔沃斯战役是一场战车对战车的老式战争,大多数对历史不了解的人都没听说过这场战役。实际上,这是贝弗利联合与当时最大的对手黑蝎子骑士团的决战,贝弗利联合一举全歼了黑蝎子骑士团的主力,奠定了大陆的唯一霸主地位。此时距离贝弗利联合令人震惊的毁灭只剩下25年。

“我刚刚看了两本书。”阿若说,“那些参加过塔沃斯战役的人好像都不敢相信后来的惨败。”

“当然,他们看到那些机器人,大概就像这张桌子上的兵人看到现在坐在桌子旁的我们。”米勒伸出手向桌边一挥,就将在桌面一边列队的一排绿色士兵模型全部推倒。“一个兵人大概代表500人。”

在他挥手的瞬间,3000人的军团就灰飞烟灭,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毁灭的黑影是从什么地方降临的。死亡不是从对面刺过来的刀刃,不是从背后飞来的子弹,而是从上方毫无缝隙坠落的天空。

“你们一直提到的‘神罚’,就是这样的吗?”阿若低声问。

“一言不发,无法猜测理由的毁灭,就是这个样子。”孔令熊说。

“你们啊,到底还要为这事情纠结多长时间?”米勒的身子后仰着,极限地压迫着椅背,“已经不需要你们去调查了吧。”

“很多师长和亲友都死在里面,实在安不下心。而且阿若也是我从那里救出来的,我迟早会回去把事情弄明白 给所有死去的人一个交代。”孔令熊说。

“作为一个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当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啦……”米勒一边反复把玩手中的战车一边说,“可是你一定要找到什么结论……拉伯雷和贝弗利之战到现在已经120多年了,很多事情不还是没搞清楚。拉伯雷兵工厂的文件,当时廷巴克图的实录,历史学者找了上百年也没找到可靠的证据。我们能看到的历史永远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我作为一名历史学者,都不能断言自己知道了哪怕百分之一的真相,你觉得你可以?你也不是神……”

不只是文字可见的历史,远溯至时间迷幕之外那些深邃密实的黑暗,似乎也早在他的视野之中。历史学者们能看到比常人所见更多的过去……还有数百倍于此的未知。

“刚才我们明明就做了一次神。”阿若一直盯着桌面上的模型,神秘地说了一句。

她将倒在地图边缘的六个兵人捏在手里,一个一个地摆放在地图上显示出的山脊、平原、城镇上。

“3000人回到战场了。”她说。

“这是恶魔的行为。”米勒板起脸来说,“在战场,死亡是最后的救赎,不要让他们回来。你的善良,有时尽是残酷。”

“你们为所欲为的样子天真得可怕。”孔令熊说,“什么神啊,恶魔啊,不都是为了任意处置别人编造出来的抽象概念?”

“也许吧,我们也不能问这些兵人怎么想。”米勒轻轻地将兵人一个个地拿离地图,像是意识到了刚才的举动太过粗暴。地图上只留下几辆无人操控的战车面面相觑。

“……是神与魔的游戏。”阿若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从喉咙最深处发出了声音,“只是一场游戏吧……”

孔令熊连忙把阿若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

“太晚回去的话,瓦瓦会发脾气的。”

和米勒道别,带着一本书,匆忙地逃出“布里斯楼”,来到校园一块僻静的角落,孔令熊双手按住了阿若的肩。

“阿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感觉我是神。”

回店里的路上孔令熊一直想问出阿若话中的深意,但阿若只说,那是那一瞬间自己脑海中突然闪现的念头,不知因何而起。

无法在善良与残酷之间找到一条明确的分界线,这大概就是神的性格吧。孔令熊想。



2017-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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