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莎•利夫，是与孔令熊同届，堪称校园偶像级别的美少女，有一副动听的歌喉，从大一开始就被媒体追逐着，还登上各种杂志的封面，在校内有“The Face”的称号，理所当然是拉文理工很多男生的梦中约会对象——当然，孔令熊心里也想过。在和奥罗拉·巴宾短暂地交往和分别后，米莎也曾进入过他的幻想序列，不过，谁都知道这件事情是不会有结果的。米莎早就心有所属，只是男生们一直都强迫自己不去接受。毕业典礼的那天，孔令熊亲眼看到学校的林荫道旁停着的高档跑车，在车前与米莎相互拥抱着合照的，竟然是校长的孙子，洛•卡巴哈尔。他毕业于拉文地区学校中名列榜首的贝弗利大学，谈吐潇洒，仪容优雅，为人谦逊，而且擅长多种格斗技。何塞•卡巴哈尔身为拉文市首席科学家，他的孙子是这样近乎完美的贵族少爷完全不意外，米莎倾心于他，孔令熊也无话可说。白鸽只属于天空而不属于灌木丛。米莎注定会成为偶像，她的笑容像云朵，她的歌声像清风，她的舞姿像浪花，他们之间隔着一堵玻璃墙，内外两个世界，米莎的社交圈子自然也是群英荟萃，并非孔令熊这种实验台前的男人可以轻易接近的，在她面前，他总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只有收起全部的妄想，重新投入实验中去。

“我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孔令熊说，“她大概也不认识我。”

“何必那么没自信呢，她也不是多么难相处的人。”绫说。

“不过事实证明我没有和她说话是对的啊，我怎么可能和洛那样的赢家相提并论。我知道他们俩在交往的时候，真是一点儿都不吃惊，就像在黎明之前醒来等着太阳升起那么顺理成章。”

“她记得你，也记得队里的所有人。”绫自语着，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粉色皮夹。打开之后，里面插着的是一张合影——拉文理工大学长枪手篮球队赛后的合影。照片上聚集着十位球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绫和米莎还有啦啦队的女生们也都和他们拥抱在一起，背景的记分牌上显示着78比76的比分。这是她毕业的那一年的最后一场比赛，凭借着雅尼·巴斯托斯等几名大四球员的奋战，他们力克强敌托兰斯大学。赛后大四的球员都将毕业离校，大三的孔令熊随后也退出球队专心他的研究，这就是她学生时代最后的美好回忆了。孔令熊在照片里穿着12号球衣，右手按着篮球，左手搭在绫的肩上，米莎则被四名球员一起举在半空。所有人中，只有身穿40号，身高最高的雅尼·巴斯托斯站在人群最后，将运动夹克披在身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俯视着欢庆中的所有人。他像一尊白色的巨塔，镇守着球队最后的防线——即使是比赛已经结束也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她很想念大家。校长死了之后，洛现在是拉文复兴委员会的副会长，成天废寝忘食地工作，年纪那么轻已经累倒了两次。米莎一直都在照顾他，好像有点力不从心但还是一直坚持着。她和我说，特别怀念在学校时的那些日子，在梦里也见到大家很多次，甚至还互相留了电话，却都像印在薄雪上的足迹，太阳一升起来就不见了。”

“大家都联系不上吗……”孔令熊问。

“我试过了，就算能联系上，也不会到这边来。这该死的战争，所有人都要逃亡。你是第一个答应和我见面的。”

“至少我还在惠特尔。雅尼有没有消息？”

“我只知道你们被救出来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别人，第六医院的伤亡名单，我也没办法拿到手。我会试着和城里的部队再联系一下，不过在战争中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简直太容易了，要是听到了不好的消息，还不如不去问的好。”

“不都一样么，一些人注定留不住。”孔令熊很淡定。

“还没结果吧，说不定有奇迹……”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因为它不会发生在绝大多数人身上。”孔令熊打断绫的话，“绝大多数人只是一个俗套接着另一个俗套。”

“刚毕业的你不是这样的。”绫锁起眉头来，“说出这么消沉的话，还是我认识的小熊吗？”

说着，绫站起身靠近孔令熊，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发丝中弥散的淡淡清香，孔令熊的心跳骤然加快。

“没有发烧啊。”绫细微地在孔令熊的耳边说。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样。”孔令熊轻轻推开绫的身子，“我差一点死掉啊。在医院被埋在废墟下面，在逃亡路上受到两次截杀，混在商队里还得担心会不会再遇到强盗。我现在还能活着在这儿见你，都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咒骂这命运的安排。那几天里我见到的死人，比在历史书上见到的都多。”

历史书上的人名，自然都是已经魂归太虚的，书本厚度毕竟有限，能记载数百近千人已是不易，这个数字在战争伤亡面前却太渺小了，一场面对面的小规模遭遇战，双方就能达到这个伤亡数。孔令熊读的历史书不多，凑在一起还放不满一个小书架的格子，相较之下，他几乎要把学校图书馆里陈列机械领域书籍的那些书架当成自己住处的四壁了。

“要不要听点儿好消息？”看起来孔令熊身上背负的压力比绫想象中还要重，这也是难免的。从大学篮球队新队员报道那天绫就注意到了，这是一个对什么事情都会付出常人数倍专注的男生。他以并不出众的身体素质夺下球队主力的位置，凭借的就是训练后不知疲倦的加练。但是离开学校后，过多的琐事都像千斤重担一样，很快就会将他压垮。现在的孔令熊，可能正在坠落的临界点上徘徊。

“会有好消息吗？”孔令熊惨然地抽抽嘴角。

“温布尔顿司令成立了一个圣马力诺的调查小组。”绫说，“组长是洛·卡巴哈尔，他一定要查出校长被害的真相。这也许能对搞清阿若的事情有点帮助。”

“奇怪，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圣马力诺现在还很危险。”孔令熊说，“波莫纳的战舰还在市中心停着，圣马力诺应该也受到他们的威胁。”

“波莫纳没往圣马力诺派遣任何兵力，他们没有占领那里的意图。”

“也许是因为那里早就是无人区了吧，尽管这样，马上就进驻那里也太冒险了。”

“温布尔顿司令安排了‘狼群’作为护卫部队。如果失去这个调查的机会，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真相了。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工作啊。”

孔令熊和雅尼·巴斯托斯收集来的机体残骸和之后写成的报告在袭击中永远烧失了，拉文对圣马力诺的调查只能重新开始。“狼群”是拉文四支最精锐的战斗部队之一，除他们之外还有“风车”、“锤矛”和“沙魔”，可惜“沙魔”已陨落在荒原之中，另两支部队还在和黑学院军死战，“狼群”小队在队长芬利尔·福克斯的指挥下完成了对“萨拉托加”号的护卫任务后，接下来的又是这么一个危机难料的重任。“沙魔”的溃散不仅是会留在他人口中的一折戏，那是孔令熊近在咫尺亲眼看到的一场不折不扣的惨剧。在巨人、巨兽、巨舰的冲突中，人们只能将前景寄予虚无的祈祷。战舰的左舷被爆风强硬地撕碎，溅射的金属碎片所及之处，恐惧伴着鲜血与哀嚎四散。“圣安东尼奥”号搭载的乘员里，有从各个科研机构转移出的学者，虽然他们也许掌握着匹敌几支军队战斗力的学问，可是在飞溅的钢铁碎屑和熊熊烈火面前，人的身体不过是一些松散连接的细胞组织，要保持完整都是很困难的事情。“沙魔”的队员们已经尽了全力，不然他和阿若也无法登上逃生艇。在逃生艇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们刚刚还居住的舱室就被一枚飞弹精准地贯穿。想起这些事情，孔令熊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既然命运让我从那里挣脱出来，就相信它一次吧。”孔令熊紧锁的眉头舒展片刻，又回复了往常藏着淡淡忧伤的折叠状态。

在绫的面前，他可以将自己心头郁积的泥泞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绫总是耐心地倾听，她的微笑像清凉的泉水，细细地冲刷那颗在风中沾满了沙却依然闪着暗色光芒的心。认识绫应该是孔令熊学生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和她相处的时候就没有一次是不愉快的。绫和自己仍然面对面地坐着，不同的是，两人都已不再能穿着印有学校标志的帽衫悠闲地走在校园的音乐喷泉边上。

我为什么没有喜欢上绫？孔令熊偶尔会这样问自己。答案他是很清楚的，因为绫的温柔，从来都不是只给一个人独享。她的美丽笑颜是她能在校内呼风唤雨的保证，在那背后，有着与其实际年龄不符的交流能力和领导才干。她的和风细雨不知道摧毁过多少顽石，孔令熊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沙滩上的小螃蟹一只——也许，绫的想法比他的猜测更不可琢磨，他很早以前就放弃了这个努力。

今天也还是那样，将阿若放在学校，自己跋山涉水来见绫，换了别的女生，很难有这样的魔力——这真的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这个时候和绫见面，可他心里不可回避地挂念着一个人在学校的阿若。

可是在这里，他也不可能和绫发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