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熊拿到了桃宫2号楼220号的门卡，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不和阿若住在一起。一下子回到一个人的状态，竟有些不习惯。坐下不久他便去3号楼想和阿若再说说话，在楼门口遇到了舰上的通讯员黛比·科林斯，她说希姆和克里奥陪着阿若一起上街买东西去了，他只好悻悻而回。天色已晚，一天的激战与劳碌之后，容不得他想更多了，草草洗了一下后，他一边担心着阿若，一边让精力在枕头里慢慢复苏，然而还是有很多事情让陷在柔软床铺中的他无法安睡。

“哈尔佩利基”现身的方式，是从看起来空无一物的大气中凝集而成，这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操纵着它才产生了这种扭曲时空的奇迹。可以猜想，“哈尔佩利基”的主人拥有远超现实大脑能够理解的技术，对付超技术也只有堪称超兵器的“卡利斯托”才能胜任了。超技术与超兵器，无论哪个都诱惑十足，它们既可以成为毁灭的铁锤，也可以成为牢固的壁垒。而且，身为技术工作者，追根究底探求其本源的冲动，一直在心底不曾安宁过。

还有，那把从机器人体内露出的大剑，真是让人不安啊……虽然机器人使用的近战兵器很多，但体积那样巨大的家伙还是第一次见，根本没法想象什么样的钢铁斗士能流畅地挥动它，即使是“卡利斯托”，也没有用它进行战斗而只是完成了终结一击。这把大剑被回收之后，还存放在“因戈尔施塔特”的武器库里，和其他的制式武器放在一起格格不入。

这种全身无力却又无法入睡的感觉实在是太难过了，孔令熊披衣起身出门，扶着墙下到一层来到酒吧，想要一杯酒来助眠，不想桃宫关门谢客久了，酒水还没买入，吧台里一个人也没有。说起来，霍到底带来多少人来着？他自己也没数过。

他走进空荡荡的吧台坐下来，手里握住并不存在的酒瓶与酒杯，机械地做着自斟自饮的动作。他的酒量并不算大，一杯，最多两杯，睡魔就能进入他防线脆弱不堪的脑海。但是现在，他想求一醉却不可得。

楼里静悄悄的，看来霍带来的人并不多，甚至不足以让这里冰结一样的空气产生振动。他不知道有谁住在这里，也没有心情挨门挨户去敲。他的身体被牢牢钉在椅背上，一颗无形而巨大的钉子穿过心脏，每一次心跳都牵动全身疼痛不已。

隐约地，他听到外面有机械开动的声音，大概是“因戈尔施塔特”号的船员们在往1号楼搬运仪器。他们打算在此常驻，几乎把整个研究所都搬来了。对于科研人员来说，实验数据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哪怕是动用战舰来护送也是天经地义的，拉文理工大学就不止一次干过这种事情。他挣扎着从椅子上撑起来，昏昏沉沉地走到楼外去看，果然是霍和吴汉站在庄园的门口，指挥着一辆接一辆的运输车首尾相接地开进院子。

“一、二、三、四、五，他们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啊……”孔令熊一边数一边想，“霍先生完全不知道累吗？对了，科学家都是这个样子的……”

在校时看到那些教授整天废寝忘食地扎在实验室里，通宵达旦地苦战，他觉得自己充满畏难，这辈子大概没法踏上科学殿堂的阶梯了。可是当他在教授们的指引下进入那间神秘而广阔的机库时，一夜竟如一眨眼一般无声无息地流过。只要进入那个殿堂，整个人的感受就会焕然一新，什么饥饿、疲劳、忧郁，都在成就感的怒涛中被打得粉碎。可是现在，他被踢出了那个殿堂，虽然有阿若的温柔乡相伴，他却不知道这种脆弱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眼看着阿若日渐成为大家的宠儿，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好像也无法取得比现在更大的成就了。

那么，就战斗吧……直到忘了自己是谁。他像根石柱插在小道的拐角处听任风化。

“你一个人吗……外面不安全，快回去吧。”

是谁在和他讲话？这个时候外面还会有谁？那声音像晒得十分蓬松的棉花一样，是疲惫的人最渴望拥抱的感觉。他扭转头去，面前出现的是他白天刻意想要避开的女孩子的身影。夏帆·拉萨鲁斯，她没有穿白衣的时候，整个人都甜甜暖暖的。

“夏帆……”他叫出声来。

“还记得我啊，我好开心！”

“已经四年没见了呢……你变样了。”孔令熊紧张得不自觉地用手搔头。她绑着单马尾，发尾搭在胸前，好像在引导着他的视线。衬衫的扣子只松开一颗，神秘的峡谷若隐若现。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夏帆莞尔一笑，“从你上船的时候。”

“那，那我挺迟钝啊……”孔令熊突然不知如何寻找话题。

“我住在3号楼108。”夏帆主动伸出手，“你呢？”

“我，我在2号楼……”

孔令熊迟疑了片刻才握住夏帆的手，能清楚地摸出她纤细的骨节。

“哪间房？”夏帆满是期待。

“这……不太合适吧。”

“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缩手缩脚了？你在担心什么啊？”夏帆像狡猾的小野猫一样笑着问。

“我女朋友在这儿。”孔令熊松开手说。

“阿若·圣马力诺？”

“你见过她了？”孔令熊只能选择明知故问。

“你现在喜欢那么乖巧的女生啊。”夏帆一脸困惑，“不像是你的口味呢。”

“没，没什么关系吧……”有些女生拥有蜂刺一般的话术，让孔令熊很难应付。就算再怎么遮遮掩掩也很容易被一击中的，而且那可怕的毒刺还会留在身体里让人难受很长时间。

“我知道男人也善变，不过总有些东西怎么都变不了。”

又是追加的致命一击，这一下真的像把镐头一样硬要从深埋的土中将那时光胶囊一样的东西生生地挖出来。孔令熊的心里早就乱做一团，他只有闪烁其词地用简短而无意义的叹词敷衍过去。

“是……是这样……吗？”

“比如你根本掩饰不了的慌张。”

孔令熊额头的汗大滴大滴地滚落，夏帆只是站在他的身旁，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就已经让他如芒刺在背了。

“明明是同学久别重逢，应该很亲切的嘛……为什么你会那么慌啊……”夏帆低着头，轻轻迈开步子划着小小的圈，这让孔令熊的紧张感稍稍消除了一点。

“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该在晚上和别的女人在外面约会。”孔令熊硬着头皮说。

“真的吗？”夏帆转到孔令熊的身前，仰着头望着他的脸。

“你也见过她了啊，别明知故问。”

“她真好看，连脚趾都好看。”夏帆扭转身子背对着孔令熊。

“有点微妙的发言。”

“我是医生啊，焦大夫要我给一个女孩子做全身检查，不格外认真怎么行。”

“她对你们来讲不就是人体组织和一组数据么？”孔令熊没少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高中时有一次打球伤到腹股沟，送去医院就诊时接诊的就是位女医生，她在细心检查的同时为了安慰病患说了上面的话。随着年龄增长他也知道医院里诊断和康复的重要性要远远高过他那司空见惯的羞耻心。

“身体是一本不会说谎的书啊……”夏帆叹了口气，“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组织和数据，不是太冷血了吗？”

“对，对不起……”孔令熊忙不迭地道歉。

“算啦，要男人懂这些是太奢侈的要求，反正在你们理性的眼里，所有人都只是工具而已。”夏帆双手一摊，和孔令熊同龄的她好像经历过相当多的事情，一副沧桑的样子。细细想起来，除了阿若之外，他接触过的每个女人好像都比同龄的男性要略微成熟一点。对于她的话，他一时还找不到什么反诘的词语，因为他现在不过也只是被霍找来做挡箭牌的。

他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夜已深，继续思考人生哲学和社会心理只会让人更加疲惫。“就算你这么说也好，别人的想法你也左右不了。”

“说得对，不能对别人期望太高。”夏帆的手指放在大腿上不停地敲动。

他们站在楼房的阴影中，看着外面霍和吴汉正在指挥船上的乘员们将一箱箱东西从车上搬进主楼，那些船员笨手笨脚的，吴汉免不了大声地呵斥，声音在夜空中像打碎了酒瓶。

“喂，那是谁？你们在那儿站着干什么，快回去睡觉啦！”孔令熊和夏帆看了一会儿，后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急促的叫声，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好意思，我想我们得分开了。”孔令熊心想，总算可以脱身了。

“我们还会经常见面，我在医务室等你。”

夏帆还真是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孔令熊后退一步，她就能逼近两步。他们在楼后分开，孔令熊在2号楼门前看到了费德里科·鲁索，他居然还没有走。

“既然是驾驶员，就多点自觉啊。”鲁索靠在墙边，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

“你今天不也挺辛苦？”

“桃宫是我家的产业，我也想要靠得住的租客。”鲁索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好吧，我们不把武器带进来，也尽量不惹是生非。”看鲁索的表情，大概之前一家租客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孔令熊应诺着，脚下加快了步子，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这次，他是真的沉沉睡去了。